在第二个月亮形成之前，请救救孩子！

这篇稿子里会出现一类被称为智慧者的人，以及与其同类的人群，而这种人正是我所鄙夷的。身为这个社会群体中的顽固分子，我以及我的舅舅一直以来都是与这些智慧者水火不容，但是因为这个社会上智慧者过于众多，所以我们被称之为异类，但我和舅舅却因此倍感欣慰。

我的舅舅出生在万恶的旧社会，一辈子生活在郑州西郊的一个小区，并以曾经坐牢而在小区内闻名。

坐牢这件事是这样的，那天一大早舅舅做公交车去东区办事，可是在东风路正走着，却忽然走不动了，二十分钟仍在原地没有挪动。舅舅只感觉不对劲，下了车到前面看时，原来是两辆小轿车发生了剐蹭。

那两辆车就如同是两个斗气的公牛一般在路中央停着，屁股后面的车龙排成了长城，而车头前的空旷却如同是美国无人区的公路。两个司机一边抽烟一边在等着交警。

舅舅虽然没有智慧，但是却会思考，知道只要两辆车只要往路边挪一挪，后面的堵车就会迎刃而解。并且看情况剐蹭的并不严重，就是赔钱也就是200块钱的事。

舅舅上前笑着说，麻烦你两位把车挪一挪，后面的人还等着赶路呢？几百块钱的事，你们也不差这个钱，何必这么不道德呢？

两个司机，一个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个白净面皮，都是成功人士的典型模样，不了却异口同声的说，等着吧，都急着呢！

舅舅只能又说，那能不能麻烦你们把车往边上挪一挪，你们慢慢等，让后面的车先过去。不料两人又异口同声地说，你傻吧，这要是挪了，不是破坏现场吗？一边去。

舅舅忽然冷笑了一声说，好，我这就一边去。舅舅说完果然不食言，真的到路的一边去了。不料一会却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块砖头又重新回来了，到了车前当着那两个人的面，直接将两个车的侧窗都砸了个洞。

为此舅舅进了派出所一个月。虽然不是什么大罪，但是舅舅自此名声已经臭了。这是个智慧者占主流的世界，智慧者最善于做的事情就是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得利，让别人吃亏。舅舅本没有智慧，却又为了解决堵路的事让自己做了牢，不但不利己，反而是得罪了智慧者，自当被这个世界视为异类。

但是，舅舅在性格上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太轴，自己想好的事，就算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比如说堵烟囱。在舅舅家不远处有一个大烟囱，时常向天空吐着褐色的烟。从派出所出来后，舅舅在烟囱下一直看了整整三天，看完之后，回家躺在床上思索，忽然又去看，然后又回来思索。

这样想了三天后，舅舅忽然明白了自己不是智慧者，有些事情注定是想不明白的。于是舅舅干脆啥也不想了，直接从衣柜里拿出来舅妈已经不要的旧衣服爬到了烟囱上去堵。舅舅上下翻飞，不停地上，不停地下，吸引了很多人围观。

那段时间舅舅见人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家有旧衣服么？被问的人往往很诧异，以为舅舅从派出所出来后因为失了工作，生计艰难，想拿些旧衣服去卖了度日，于是往往很慷慨，不但给衣服，往往还直接赛些钱，舅舅也是来着不拒。

每天下午夕阳西下，巨大的烟囱吐着褐色的烟耸立在夕阳里，天色暗而昏黄，让人觉得这是电影里的情景。舅舅时常被这样的景象给感动，所以每天的下午是舅舅堵烟囱最活跃的时刻。

地下围观的人只看到一个黑色衣服的中年人脚手并用，上到半腰还向下面挥手，大喊，同志们，为了清新的空气，冲啊。上去堵了之后，再向下挥一挥手，喊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然后飞速的爬下。

厂长是舅舅的邻居，看到舅舅在烟囱顶上手舞足踏的样子，气的胡子都白了，骂道，东狗你给我下来。舅舅看到厂长叫他就下来了。厂长问，你在干什么？舅舅说，堵烟囱啊！厂长问，用什么堵？舅舅说，旧衣服。厂长说，何不直接拿个盖子盖上。舅舅心中大喜道，还是厂长有智慧。

说完舅舅就找了个脸盆，想要再爬上去给盖上。结果舅舅被一群保安给抬了出去。据那天现场围观的人讲，抬出去时舅舅一幅慷慨就义的模样，保安一边往外走，舅舅一边大喊，一定要把那个烟囱堵上，不能贻害子孙啊，切记！切记！

从此，舅舅成了厂里的重点监控对象，保安接到的命令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东狗踏进厂门一步。但是上文已经说过，舅舅是一个很轴的人，也就是说他才不管什么命令不命令。这就苦了保安。

舅舅为了进厂门用了各种办法，学习赵本山扮演老太太、穿着西装冒充考察的人，但是无奈都被保安在冷笑之下给识破了。为此，舅舅不得不用了自己的杀手锏。众所周知，舅舅是参加过解放军的，在武汉的空降兵部队整整呆了五年，练就了一身好的筋骨。但是让人无奈的是能打搁不住人多，最终舅舅虽然闯了进去，仍是被抬了出来。

为此舅舅觉得自己很没面子，进不去就到大门口等着。每次舅舅一到大门口，就立马会有一个保安从门卫室里冲出来，拿着安全棒舞出一套打狗棒法，一边舞嘴里一边喊着哼哼哈嘿。舅舅看得入了迷，结束后还不忘鼓了一下掌，扔了一块钱过去，喊道再来一个。结果每次看到舅舅要到厂门口去，身后都会跟了一大批人，等着跟舅舅一起看门卫演打狗棒法。这最终成为西郊一景。

大门进不去，舅舅不得不另想他法。舅舅不是当过空降兵么，明着进不去，暗着总可以吧！于是忽然有一天，厂长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个有牛皮信纸包着的信，打开上面却只有四个血红的字，救救孩子。

看到字厂长只吓得一哆嗦，信纸翩然滑落，好一会才落到地板上。其实只有我知道为了这四个字舅舅是做了很多功课的。比如说到底用什么字体才好，王羲之的行楷虽好看，但是太女人气，不庄重；王旭的草体字倒是很符合舅舅的性情，但是太草怕写了厂长看不懂，岂不是糟糕；最终决定练颜体，颜体是中国楷书的代表作，字体匀称丰腴，庄重劲美，气势雄厚，正合适。

那天决定好字体后，舅舅就让我帮他裁纸，一张大河报对折两页，裁成四张纸，每张纸写一份，这样一份大河报用一个月也用不完了。裁好后舅舅就蘸着鸡血写了那四个字。

于是每天早上厂长去上班的时候都会看到一个信封，里面塞着一封用血写成的谏言书，上面只有四个颜体大字，救救孩子。一周之后，厂长收到威胁信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工厂，大家都如临大敌。唯恐舅舅会突然出现在工厂里，手拿大刀，大喊一声，让你执迷不悟，然后挥刀砍下。

为此，工厂不得不加大了安保的力度，门卫们呆在门卫室的权利被剥夺了，岗哨排到了工厂的墙外，达到了百米一岗的密度。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门卫们一般都是拿着一张报纸装模作样地看，眼睛却只是向着四角斜，一有路人接近就浑身一哆嗦，为此很多门卫都练就了斜眼的武功，对于情报侦查来说倒不失为一项技能。

但是，就在增强安保的第二天，厂长的办公桌上仍然出现了一个牛皮纸做的信封。厂长为此更为震惊，难道他不是翻墙过来的？厂长赶紧找来了中高层领导召开大会，会议的主题就是“论东狗进厂有多少种可能以及如何杜绝！”

与中国众多的智慧者在一起召开的会议不一样的是，这次会议最终并没有不了了之，或者说大家各执一词，最后不欢而散。最终的意见出奇的一致，因为这次大家有着共同的利益，那就是防范东狗。

有提议把工厂的墙上装上高压线网的，有提议在厂长办公室的门后面支上老鼠夹子的，还有人建议保安连夜蹲守在厂长办公室内，既然抓就要抓个现行，等等不一而陈。

但奇怪的是，就在大家商议好决策，只等东狗入网的时候，舅舅却忽然不来了，一连一个多星期厂长都没有再收到血书。大家又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有人提前给舅舅告密，舅舅为了躲风头所以不来了；也有人认为舅舅是被吓怕了；更有人认为这是舅舅在施欲擒故纵之计，等到大家的情绪都松懈下来，就是舅舅再次出手之时。

但是众人不知道的是，其实舅舅已经改了心智。围堵烟囱受阻，舅舅一直在思考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烟囱太大了，非一人之力所可为。那么什么才是一人之力可为的呢？

舅舅外出时，开始随身携带一个水壶，看到有人在小区内抽烟或者在公共场所抽烟，就会拧开水壶喝一口水，然后上前噗一声吐那人一脸水，烟卷也就随即灭了。因为舅舅坐过牢，以及给厂长写恐吓信的威名已经远扬，所以被喷水者往往是敢怒而不敢言。

从此以后，有人在公共场所吸烟，一看到舅舅的身影，就赶紧将烟头往袖口里塞或者往嘴里吞。后者显而易见是比前者在更紧张的情况下做出的下意识的举动，也就是说退无可退才不得不吞烟头。许多人为此烧了袖口，但也有很多的人为此烫伤了舌头。

最终导致只要一听到东狗这个名字，抽烟者就匆匆忙忙的往袖口里藏烟头，或者直接吞烟头。有游戏者每每故意如此，最终总是被受害者暴打一顿，不敢打东狗，难道还不敢打你？

但是不久之后，舅舅就感觉到了无趣，因为他发现已经没有人在公众场所抽烟了，或者说在他面前，他已经看不到有人在抽烟了。舅舅开始有了一种失业的恐慌，整天无所事事起来。

最终，舅舅找我商议，告诉我他决定做一个画家。我心中一惊，舅舅你年过半百开始从艺，是不是有些太迟了。不料舅舅却说，此言差矣，你没看外国的艺术家，随手画几个圈圈都能卖个几千万，咱虽然不为钱，但是也难免不会有影响力，烟囱就算真的堵了，也只是一个而已，人们就算真戒烟了，也只是眼前的数人而已，但是艺术的传播是无止境的，影响也是无止境的，你怎知一幅画不能改变社会上现有的恶俗习惯。

舅舅这一席话，只让我汗颜，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赶紧按照舅舅列的单子去给他购置物料。从此，舅舅开始专心作画，人们忽然看不到了舅舅的身影，都很诧异，找各种小道消息打听舅舅的动向，好做下一步的应对之法，但最终知道舅舅是在家画画后，就忽然长出一口气说，这个傻子，终于安生了。然后开始恢复自己以往的智慧生活。

因为半路出家，所以舅舅的画画之路并不顺畅，比如说我现在写舅舅的故事，一个下午三个小时写了四千字，但是舅舅一个月了却仍然没有动一笔。他只是在拿着望远镜看，盯着大烟囱整整看了两个星期，又盯着路上抽烟的人看了一个星期，然后盯着马路上汽车的排气管看了十几天。

终于有一天，舅舅叫我过去，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舅舅将我拉近客厅一角，将一块油彩斑驳的布拉开，然后一幅一米见方的油画呈现我眼前。

画的底色是一种鲜亮的黄，上面只有四样事物：一个红砖垒成的烟囱冒着褐色的烟；一个燃烧的烟头冒着一股袅袅上升白色的烟；一个汽车的排气管冒着黑色的烟；一个满脸通红的小孩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你。但是，仔细一看，那双孩子的眼睛是死的，没有丝毫的亮光，呈现一种黑暗的灰。这些事物，烟囱、烟头、排气管、小男孩，都在一个圆形的球体上依附着，球体的表面荒芜，坑洼不平，毫无生气。而在男孩的头顶，有一个满月正悬着，在月亮的旁边写着画的名字：第二个月亮。

我为舅舅能创作出如此高深意境的画而震惊，不过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对于油画来说，创意是比技巧更重要的事，这是和中国的山水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艺术。

舅舅站在一边正得意洋洋的看着我，等着我的评价，我说，画的真不……，我说到此处，看到舅舅猛地一紧张，我赶紧说最后一个字，错。

舅舅听到我的评价非常高兴，但是他接下来的一个举动则让我大吃一惊。众所周知，舅舅是一个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就在此刻它决定将这幅画绑在自己的老式大28自行车后座上，然后骑车在整个郑州城巡回展出，并还要让我跟他一起，去见证艺术影响人生的伟大时刻。

我哪里肯去，为此不得不猛喝可乐让自己拉肚子。后来得知，舅舅真的是去过很多地方，碧沙岗公园、绿城广场、二七广场、紫荆山公园……，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能看到舅舅和画的身影。

后来舅舅拿着这幅画去了郑东新区CBD里面的美术馆，里面正好有一个河南省乡土画家油画展，舅舅非得要进去参展，但是被保安拦了下来。众所周知，舅舅为了大烟囱曾经与保安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斗争，工厂里所有的保安都怕他。不料美术馆的保安却不怕，拦着舅舅不让进，舅舅瞪了保安一眼说，你怎么这么不专业，你竟然连我都不认识？

显然，舅舅因为没有智慧所以没有搞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保安和警察或者军人是不一样的，他们彼此之间是不通气的，但是舅舅坚持认为一个郑州城所有的保安都是认识他的。所以最终舅舅也没能进美术馆，但是舅舅并不气馁，直接将画挂在了美术馆进口外。舅舅说，里面那么多画，谁也不知道该看哪一个，画挂在门口，谁进大门都得看一眼。

就在今天，你依然可以遇到一个中年人骑着一辆旧式自行车载着一幅色彩斑斓的画行过，假如你真的遇到了，请你善待他，哪怕给他一个笑脸也好，这个人正是我的舅舅东狗，而那副色彩斑斓的画，叫做《第二个月亮》。

此篇部分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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